文章來源:時尚先生公眾號
作為吳清源的弟子、圍棋史上第一個女九段,芮乃偉即使到了57歲,還在職業一線。46年來,她抖落了那些與圍棋不相干的東西:體制、女性身份、以及動盪的生活。世界當然還在變,AlphaGo衝擊了圍棋,衰老挑戰著棋力,但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1997年年末,芮乃偉和丈夫江鑄久去看《泰坦尼克號》,回家後,芮乃偉做了一個夢。夢裡,冰山已經撞上了,芮乃偉一回頭,發現水已經淹到窗口了,「我急得很,我說快下棋,快下棋……如果你在下棋,你來生還是棋手。」
撰文:李婷婷
編輯:杜強
攝影:朱暢
上海棋院五樓的訓練室裡,16 歲的唐嘉雯在棋盤前等待對手的到來。這天是上海圍棋隊的線下訓練日,因為新冠疫情,面對面的訓練一周只有一天。唐嘉雯扎個馬尾辮,大眼睛,捧著一杯奶茶靜坐在位置上,去年她在四年一屆的智運會女子圍棋個人賽上奪了冠,是令人矚目的圍棋新秀。今天對手是誰?唐嘉雯小聲回答,芮老。
十五分鐘後,57 歲的芮乃偉背著灰色雙肩包出現了。她看起來像個精神抖擻的登山愛好者,灰色牛仔襯衫,白 T 恤紮在工裝褲裡。稱她為 「芮老」,不僅是她比唐嘉雯大 41 歲,還因為她輝煌的履歷表:1988 年成為世界圍棋史上第一位女九段,1992 年打進「圍棋奧運會」 應氏杯的四強,創下女棋手在世界大賽的最好成績,2000 年奪得韓國國手戰冠軍,成為韓國圍棋史上第一個女國手。
芮乃偉從用得有點裂痕的雙肩包裡掏出眼鏡盒,戴上近視眼鏡,又在太陽穴抹了點萬金油軟膏。她的視力很差,曾近視 1000 度,做過激光手術,這些年又反彈了,加上常年盯著反光的黑白棋子,她的眼睛畏光,有時比賽還得戴墨鏡,2015 年她因為高血壓引發了眼疾,差點看不見,治療了半年才緩了過來。在這之前,她有兩年多時間晚上睡不著覺,那會兒她在國家隊集訓,也許是因為北京霧霾嚴重,一到冬春她就容易咳嗽,說話的呼吸聲很重,像快感冒了一樣,後來不知怎麼也緩了過來。
訓練賽開始了。芮乃偉的丈夫江鑄久也在一旁陪著。他一米八的大高個,絡腮鬍,走起路來大 T 恤和闊腿褲像兜了風似的。在職業棋手裡,他和芮乃偉是唯一一對九段夫妻,但他早退出一線,在上海開班教棋。因為不是正式比賽,他和上海隊總教練劉世振就在同一個房間裡喝茶聊天,還邀請我和另一位記者直接在這兒採訪他們,芮乃偉對此毫不介意,讓我們隨意聊,還怕影響我們發揮,她說,只要一下棋,在耳朵邊上敲鑼她都聽不見。
和唐嘉雯的訓練棋是芮乃偉五個多月來下的第一盤面對面的棋。因為疫情,所有線下比賽和訓練都暫停了。春節期間,她和家人去摩洛哥玩了一個月,她負責做攻略訂機票訂酒店訂車子。新冠疫情爆發時,她和江鑄久正在美國,國內疫情嚴重,兩人就乾脆飛到智利和秘魯又玩了一個月。
芮乃偉和丈夫江鑄久
三月,接到代表上海隊參加中國女子圍棋甲級聯賽網絡熱身賽的通知後,在航班被頻頻取消的情況下,他們連倒了七趟飛機,終於在比賽的第一天抵達上海,結果夫妻倆還是被隔離在酒店的兩個房間裡。即便如此,比賽也要參加,隊裡送來比賽專用的電腦。其中一輪比賽開始不到半小時,酒店工作人員就來敲門通知,「收拾一下,120 快來了。」他們所在酒店是一個臨時隔離點,今晚他們要轉移到另一個酒店。在一片混亂之中,芮乃偉乾脆敞著房門,她坐在桌前,戴著眼鏡,盯著電腦裡的棋盤,旁若無人地下了三個多小時,晚上十二點才坐上轉移到下一個隔離點的救護車。
「她還能戰鬥到今天,已經是一個偉大的奇跡了。」國家圍棋隊主教練俞斌說,1980 年代他和芮乃偉同在國家隊,42 歲時他覺得自己「只能做個拖油瓶」,開始轉做教練。以前,棋手的職業生涯比較長,職業最高峰可以維持到 40 幾歲,現在圍棋成了年輕人的天下,30 歲就很難維持職業高峰。而 57 歲的芮乃偉至今仍是國家隊的一員、上海女隊的主力。去年她一共下了 130 盤棋(91 盤比賽棋,39 盤國家隊選拔賽),比賽地點遍佈中國各地,還有韓國、日本、美國,好友牛力力打來電話時總會先問,「你現在在哪?」
好友劉正傑勸過芮乃偉別下棋了,「下圍棋很累的呀,而且她都什麼級別的人了,骨灰級啊,都芮老了,跟這些 90 後、00 後下比賽,我說你就放過這些小朋友嘛,是不是?」劉正傑是一位畫家,芮乃偉跟他討教過書法,兩人曾一起辦過書畫展。芮乃偉 「央求」 他,「劉師,你再讓我下幾年吧,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不動了,能下得動一年是一年吧。」回憶起這段對話時,劉正傑在電話裡驚歎道,「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我勸她,沒想到她現在還在下。」
早在 2017 年,上海圍棋隊總教練劉世振就覺得芮乃偉有點下不動了,「芮老能保持在一線狀態,在全國女子,不說前三,至少前六這個水準,就很不容易了。」那一年,全運會時隔 24 年重新把圍棋納入比賽,芮乃偉代表上海隊參加了比賽。劉世振沒把奪金點押在芮乃偉身上,全運會賽程是四天下七盤棋,一天兩盤,還都是一小時的快棋,對年紀大、擅長慢棋的芮乃偉來說很不利,「這樣的比賽實在不是她這個年齡應該去承受的。」
出乎意料的是,芮乃偉前六輪就贏了五盤,還打敗了年僅 21 歲的當今中國女子圍棋第一人於之瑩,只需要再贏下第七盤,她就能奪冠。比賽開始前,劉世振給江鑄久打電話,那天是週末,他得教課,江在電話裡叮囑道,「世振你一定要跟住她,因為人家全都會往她邊上湊,各式各樣的人會來跟她照相,你一定要給她擋住,別讓人打擾她休息。」
比賽開始,劉世振一直在邊上看著,「絕對地叫心驚肉跳」。前半盤芮乃偉佈局不錯,序盤她開始落後了,除非對手出現失誤,否則她沒有贏的可能。到了最關鍵的中盤,突然,對手下了一手 「世界級的昏招」,芮乃偉抓住了機會,逆轉了局勢,劉世振很激動,「老天爺就是要讓她拿了這個冠軍啊。」 那一年,54 歲的芮乃偉成了全運會史上年紀最大的冠軍,同年,她又拿下建橋杯中國女子圍棋公開賽冠軍,創造了國內職業圍棋賽事最年長的冠軍記錄。
三個半小時後,和唐嘉雯的訓練棋也以芮乃偉獲勝告終。芮乃偉臉色微紅,看起來很有精神,她沒有離開座位,緊接著就和唐嘉雯開始復盤。棋子推翻後,芮乃偉重新按記憶擺出棋形,又一步一步地推敲了半個多小時,見到劉世振、江鑄久以及圍觀的其他棋手時,她立即逮住他們問,這裡要怎麼下?訓練賽中途,看著芮乃偉在棋盤上逐漸從劣勢走向優勢,劉世振對一旁的江鑄久說,「看來芮老還是能下的。」
1997年,芮乃偉與吳清源
如果沒有新冠疫情,春節假期結束後,芮乃偉一般會返回北京集訓,就住在中國棋院統一分配的宿舍裡。宿舍兩人一間,十幾平米大小,隊裡給她安排了一名在外租房的室友,她因此可以單住一間。就像大學宿舍那樣,宿舍裡都是最簡單的傢俱,房間裡有一個廁所,但洗澡就得到每層的公共澡堂,最初幾年晚上到點澡堂就會停水。
一次大賽開幕式結束後的晚上,大巴車載著一車棋手回到中國棋院,大伙散去,只有年紀最大的芮乃偉在夜燈下一個人往宿舍走去。比起出去租房,芮乃偉倒覺得宿舍才是最好的選擇——棋院一樓是食堂,三樓是訓練室,六樓是宿舍——每天只要下樓就可以和國家隊的隊員們一塊下棋、擺棋、看棋,相當方便。
訓練時,30 多個男隊員在大訓練室,11 個女隊員則在小訓練室。一般女棋手都不太敢去大訓練室,國家隊總教練俞斌說,「畢竟是實力差距較大,女棋手怕人家笑話,或者有時候男孩子在擺棋,女的很禮貌在那兒站得遠遠地看著。」但芮乃偉幾乎都在大訓練室裡泡著,她喜歡和強手們一塊研究擺棋,「比如說這個局面我不知道該下哪兒,我突然看見柯潔擺了一手,哎呀,太妙了,那時候就覺得很幸福。」
幾乎每一個和芮乃偉下過棋的人都能體會,要贏她一盤棋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芮老一直都下的最兇猛的打法,就是想要置對手於死地的那種感覺。」女棋手王晨星說,她比芮乃偉小 28 歲,兩人連續兩年在國內最重要的女子頭銜戰建橋杯中國女子圍棋公開賽的決賽上相遇,2012 年王晨星奪冠,2013 年芮乃偉又奪回。
現任福建圍棋女隊教練張璇以前常在各種大賽碰上芮乃偉,多年和芮乃偉交戰的經驗告訴她,要想贏芮乃偉,就得「特別特別累」,因為別人一般遇到重擊就會倒地,而芮乃偉是「身子晃一晃然後很快恢復過來」。2003 年正官莊杯世界女子職業圍棋錦標賽的決賽上,張 1:2 敗給了芮,比賽結束回到家,張璇累到晚上 7 點就躺上了床,第二天早上才醒過來,就這麼躺了一個星期,她才感覺自己緩過來了。
1980 年代,張璇和芮乃偉當過四年的國家隊室友。儘管已經自認為比一般女生不那麼愛打扮了,張璇好歹還會逛逛街,贏了比賽會給自己買幾件衣服,「這塊芮老當時幾乎就沒有任何興趣。」「我們都是普通的那種女人,就是下棋再怎麼樣厲害,有一些地方還是跳脫不了那種大的層面,芮老我覺得還是有點顛覆了。」
1982 年,在當時唯一的國際比賽 「中日圍棋對抗賽」 中,每方派出八位棋手,七男一女,芮乃偉作為唯一的中國女棋手取得了七連勝。第二年,日本決定不再派女棋手出戰,唯一的女棋手專用名額就此沒了。
是回家歇著,還是繼續拼下去和男棋手爭奪名額,芮乃偉並不確定。那時國內的比賽也很少,每年除了團體賽、個人賽、段位賽,其他比賽都得跟男棋手競爭才有名額。情緒低落時,她看了羅曼 · 羅蘭的小說《約翰 · 克裡斯朵夫》和周國平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這兩本充滿激情和謳歌力量的書鼓舞了 20 歲、不自信又拘謹的芮乃偉,她決定「不把自己僅僅是當做一個女棋手,而當做一個男棋手或者是無性(別)的棋手」。
芮乃偉和丈夫江鑄久
張璇記得,有一天她發現芮乃偉開始跟男棋手們一塊踢足球,就在女排的訓練場上,兩個書包圍成球門,六個人就能踢。最初芮乃偉只是幫忙守個門,後來也開始帶球,還當過前鋒,踢進過球。他們也玩「抓老鼠」,三個人傳球,中間一個人搶球,只有一米六三、不到一百斤重的芮乃偉則經常搶不到球。張璇不愛運動,平時頂多散散步、跑跑步,她認為芮乃偉的舉動是在鍛煉自己的毅力,「我們在跟別人比拚一盤棋的時候,不僅僅比拚的是頭腦,還有你心裡的波動,你的意志力,多大程度上你能夠非常冷靜。」
那時國家隊的訓練氛圍很好,所有棋手都住集體宿舍,男棋手在三樓,女棋手在五樓,大家每天一塊訓練,「呼吸這裡的空氣都能長棋」。白天訓練完,芮乃偉就去踢球、洗澡、吃飯、散步,晚上回宿舍再跟男棋手們一塊擺棋,「哪個房間擺棋她就鑽到那裡」。中國圍棋協會副主席王誼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芮乃偉是當時所有女棋手中訓練時間最長的,而且很能「挨罵」,「一般女棋手臉皮較薄,被馬曉春這樣的高手一罵『臭棋』,馬上就受不了。而芮乃偉不但不惱,還經常問我馬曉春等都『罵』她什麼,她好在『罵』聲中反省。」
僅從當年的比賽成績就能證明芮乃偉作為第一女棋手的實力——1986-1989 年,蟬聯四屆全國女子圍棋個人賽冠軍;1988 年,成為世界第一個女九段。她也常在國內一些比賽中打敗男棋手(比如在 1985 年新體育杯打敗了聶衛平),王誼說,「以至於馬曉春經常埋怨他的同僚們:『你們怎麼這麼不中用!要不是我每次在最後把關,她早就成為挑戰者了。』」
1979 年,都不滿 18 歲的華學明和芮乃偉同在上海隊,兩人要競爭全國少年圍棋比賽的一個參賽名額。華學明最終 3:4 輸給了芮乃偉,自此,芮乃偉取代了她,每年代表上海隊參加全國比賽,「我們兩個的人生等於就分岔了。」那時全國比賽少,她幾乎沒有參賽機會,直到後來調到其他隊伍才得以重新比賽。如今已是國家圍棋隊領隊的華學明在電話裡說,「很多東西都造就了後來的我,就是說人有過挫折之後,會增加自己的韌性度,要不你就毀滅了,要不你就更有韌性了,就是這樣。」
而在芮乃偉過去 57 年的人生中,那場可能讓她毀滅也可能讓她更有韌性的挫折發生在 1987 年。那一年,中日圍棋對抗賽輪到日本棋手來中國比賽,24 歲的芮乃偉獲得了八個參賽名額之一。比賽地點從長江順流而下,到了武漢,芮乃偉和張璇聚在一位日本男棋手的房間下棋,房門以及對面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好幾個棋手都在一旁看他們下棋。直到隊裡把電話打進房間,她們才意識到違反了賽前隊領導定的紀律:為了對女棋手負責,女棋手不能去日本男棋手的房間。
違紀的後果是,芮乃偉被取消了當年國手戰本賽的參賽資格,張璇被取消了棋王賽預賽資格。這件事還被記錄在當年訓練局的一份年終總結報告上:中日圍棋對抗賽中,兩名女棋手行為不檢點、不守紀律,隊領導及時認真地做了處理,全員都提高了認識。在自傳《天涯棋客》裡,芮乃偉寫道:「我的人生在三峽觸礁了…… 我以為取消參賽資格是對棋手權利的侵犯,而說我們不檢點,則是侵犯了我們的名譽。所以當時我就決定,不管我多麼喜歡下棋,不管我多麼喜歡國家隊的環境,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走了,否則我無法呼吸。」
33 年過去,再次提及「三峽事件」,和江鑄久並肩坐在餐桌前的芮乃偉語氣變得嚴肅,他們並不願意對這件往事進行過多解釋,「並不是說我耿耿於懷,也不是說我們現在還在意,我們現在早不在意了…… 但是那些事情畢竟發生過,因為如果沒有那些事情,可能我的人生是不一樣的,是吧,我們的人生都不一樣的。」
他們人生的第一個變化是,兩人相戀了。在此之前,江鑄久和芮乃偉在國家隊像兩條平行線,一次晚飯後散步,兩人碰見,江主動安慰芮,「既然沒(做過)什麼事,就不要這麼低落。」那次散步後,兩人的交流開始變多。江鑄久早已忘了當時怎麼安慰的,「我可能比她更早一點明白,這一套對隊裡是沒用的…… 要不然你就是很厲害,在隊裡這樣的,要不然你就是沒用。」
第二個變化則像無法逆轉的齒輪,把他們推向另一個境地。1989 年,芮乃偉離開國家隊,第二年去了日本,在她出國前一個月,江鑄久則去了美國。
芮乃偉和丈夫江鑄久
去日本前,芮乃偉從國家隊回到了地方隊,在報名只要六段以上棋手皆可參加的名人賽時,她被通知無法參加。當時的國家隊副教練羅建文在 2001 年接受媒體採訪時回應道,因為賽程持續大半年,而他聽說芮乃偉要去日本,「所以我就說,你不能保證參加完整個賽程,那你整個比賽就不能參加。」芮乃偉為此去北京找到羅建文,「我說羅老師,我護照簽證都沒拿到,上海市還沒批我呢,再說,我是一個棋手,我肯定會下完。他說,你保證有什麼用。」
在一個棋手職業生涯最寶貴的 27 到 36 歲的那十年裡,芮乃偉一直處於無棋可下的狀態。她在日本一邊教棋掙錢,一邊參加各種圍棋研究會,因為日本棋院不接受中國棋院的棋手,她每年能參加的正式比賽只有一兩個。即便不能參加比賽,每週四是五段以上棋手的比賽日,她就去日本棋院看大家下棋,後來她把房子租在去棋院比較方便的電車沿線,每逢重要比賽就去看棋。看棋是快樂的,但有時看著看著,她發現別人都在比賽,自己連參賽資格都沒有,「我在幹嗎?我看完了還是沒有…… 還是挺難受的,就覺得沒有盡頭這樣的日子。」
到日本的第三年,78 歲的圍棋大師吳清源點名讓芮乃偉擔任其 「21 世紀圍棋」 錄像帶講座的助手,1993 年,他把芮乃偉收為徒弟。在圍棋史上,吳清源是閃耀的天才,19 歲就用自創的 「新佈局」 打敗了當時日本最權威的棋手本因坊秀哉,42 歲就擊敗了日本所有超一流棋手,成了「昭和棋聖」。直到一場意外的車禍才打斷了他的圍棋生涯。在芮乃偉自傳的序言裡,吳清源寫道,「看了芮乃偉的對局譜,我覺得她身上具有在男子比賽中奪冠的資質。」
吳清源知道芮乃偉無棋可下的失落,總是勸慰她,「你先身體要好,(棋以後)一定會下的。」那時芮乃偉每兩周會去吳清源家參加研究會。年近八旬的吳清源每天在 14.5 平米的房間裡堅持擺棋 6 小時,要是哪天有事外出了,第二天他還會補上這 6 小時。每到研究會,來訪的棋手會輪流跟吳老師擺棋,彼時只有十幾歲的劉世振親眼見過一回,「別人擺 4、5 個小時下來,狀態早就不行了,只有他們兩個(吳清源和芮乃偉)還能夠跟第一分鐘擺棋時候的狀態一樣。」1994 年之後,江鑄久也搬來日本定居,有時夫妻倆一起從吳清源家擺完棋離開,芮乃偉會沮喪地問江鑄久,「這管用嗎,不能下棋就是不能下棋,身體好也沒什麼用。」
芮乃偉到日本的第二年,張璇也離開國家隊去了日本。她的離隊理由是,國內比賽太少了,待著也沒意思,想出去見見世面。作為 「三峽事件」 的另一位當事人,比芮乃偉小五歲的張璇看得很開,「芮老告訴我,說那件事情有可能會留在檔案裡,當時我就覺得,檔案是什麼東西,我對這些東西沒概念,我只是覺得我又沒幹什麼壞事,自己過得去自己這一關,就不覺得這是個大事。」
同是無棋可下,張璇覺得自己在日本生活的四年挺充實的,也是教棋、參加研究會,再是每年去歐洲旅遊一趟。在國家隊待了八年,她早就過膩了宿舍食堂訓練室三點一線的生活,「(在日本)那四年真的是比我之前的要豐富多了。」東方體育日報記者張曉露是張璇的好友,在他眼裡,張璇和芮乃偉不是同一類型的棋手,「她就想得比較開,覺得生存就可以了,但芮老師可能純粹是一個棋手,她要下棋,她要通過比賽來證明自己。」
1992 年,一場最盛大的世界大賽擺在了芮乃偉面前。受創辦人應昌期先生之邀,她和江鑄久參加了第二屆 「應氏杯」 世界職業圍棋錦標賽,自創辦以來,這項比賽就有 「圍棋奧運會」 之稱,冠軍獎金是 40 萬美元。那一年中國棋院宣佈退賽。比賽開始前十個月,芮乃偉完全停止了在日本的教棋工作,錢也不掙了,專心備戰。為了增加訓練量,她總是一大早就去找日本棋手依田紀基下快棋,依田的妻子就會叫醒他,「芮桑來了,快起來下棋。」
芮乃偉最終闖進了應氏杯四強。直到今天,這仍是女棋手在世界大賽取得的最好成績。但回憶起輸掉半決賽的那天,芮乃偉只有痛苦的失敗感,「那就跟死了一樣,就死在那兒了。」比賽輸了,意味著下一個比賽又將遙遙無期,「關鍵是那盤棋下完就沒了,你就沒希望了,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東西了。」
5 年後,芮乃偉和江鑄久已經移居美國舊金山,過起了另一種生活。江鑄久負責教棋養家,芮乃偉負責收拾做飯,「睡個懶覺起來,後院轉一圈,做飯,吃飯,稍微擺一擺棋,又要做飯、吃飯……」美國空氣好,房子大,開個車就能到海灣轉轉,生活很安逸。但那是芮乃偉記憶中最痛苦的一段時間,他們在美國待了三年,完全沒有圍棋的氛圍,連看棋都沒地兒去,擺棋都找不到人。1997 年年末,夫妻倆去看剛上映的電影《泰坦尼克號》,回家後,芮乃偉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和江鑄久正在泰坦尼克號上,冰山已經撞上了,芮乃偉一回頭,發現水已經淹到窗口了,「我急得很,我說快下棋,快下棋…… 如果你在下棋,你來生還是棋手。」
就在芮乃偉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1999 年 3 月,江鑄久給遠在歐洲旅行的芮乃偉發傳真:韓國棋院理事會通過了接納他們夫妻倆為客座棋士的提案。這個結果他們前前後後等了四年多。芮乃偉趕緊飛回舊金山,家裡堆滿了裝好行李的箱子,他們已經 「整裝待發」 了一個多月,在韓國棋院寄出工作簽證後的第 48 小時,這對夫妻就已經走進棋院準備報到了。
他們在韓國的第一個家是一間將近三十平米的大開間,大小只有他們美國房子的客廳那麼點大,但離韓國棋院近,走路只要 6 分鐘。住進去的第一晚,裡頭沒什麼傢俱,夫妻倆坐在地上,看著大窗戶外的漢江夜景,覺得舒服極了。他們後來又搬了幾次家,每個家離韓國棋院都很近,無非是從「騎車到韓國棋院 5 分鐘」,變成「走路到韓國棋院 5 分鐘」,最後則是「走路 5 分鐘還不需要過紅綠燈」。夫妻倆就紮在棋盤上,一個紅綠燈都嫌礙事,「下棋的路上你原本腦子可以完全休息,和你要經過一個紅綠燈,你要動腦筋過那個馬路感受到的那個累,差別蠻大。」
每天早上 10 點整,夫妻倆就準時出現在韓國棋院的研究室,是棋院最準時的「鐘錶」。平時只要有比賽,不論男女棋戰,觀戰室內總能找到他們的身影。晚上 9 點,幾乎所有棋手都離開韓國棋院,夫妻倆才離開。除了週末,平時要找他們,電話打進韓國棋院研究室準不會有錯。為了在家下棋也有一種在棋院訓練的感覺,他們跟棋院申請買了棋院專用的折疊木桌和兩把座椅,折疊木桌後來生了銹,直到今天它還擺在他們位於上海浦東的家裡,挨在芮乃偉的書桌旁。
重回職業棋手的世界,芮乃偉在八個月內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績:戰績 33 勝 6 敗,勝率 84.62%,贏得韓國棋院 1999 年度勝率第一位獎;2000 年年初,她甚至連續打敗了韓國第一高手 「石佛」 李昌鎬和韓國的 「圍棋皇帝」 曹薰鉉,奪得韓國國手戰冠軍,成為韓國圍棋史上第一位女國手,時任韓國總統金大中甚至罕見地給韓國棋院發來了賀電。
從未有女棋手像芮乃偉這樣攪動棋壇。那時韓國是世界棋壇的霸主,李昌鎬、曹薰鉉和另兩位男棋手則是韓國棋壇的 「四大天王」。年輕棋手眼裡不可能戰勝的兩個「天王」 被「芮大姐」打敗了,韓國棋手睦鎮碩對媒體說,「看到芮大姐從早到晚的努力帶來了豐碩的成果,我們也都躍躍欲試。」而當時的中國棋院院長陳祖德則對《中國體育報》自省道,「芮乃偉已經 37 歲,在國外 10 多年沒參加比賽,尚能取得這樣的成就。我們的棋手,條件比她好得多,有這樣多的比賽機會,芮乃偉能做到的,我們為什麼做不到?」
奪冠的第二天,芮乃偉和江鑄久照例在早上 10 點就到韓國棋院和棋手們一塊擺棋。站在職業生涯的巔峰,芮乃偉還是很淡然,「創造歷史?沒這麼嚴重吧。」她把奪冠主要歸功給師父吳清源,多虧從師父那兒學到的那些 「挺唬人」 的招,「賺到便宜了」,「加上那段時間可能是我好久沒比賽了,一回到比賽的時候,所有積攢的渴望和那些什麼東西都變成了運氣了,一路就衝了過去。」
當芮乃偉在韓國棋壇成為閃耀的明星時,韓國女棋手趙惠連就暗下決心,要超越芮乃偉。1999 年第一屆興倉杯世界女子錦標賽上,趙惠連只有 14 歲,以最年輕棋手的身份闖進決賽,最後敗給了 36 歲的芮乃偉。聯繫上遠在韓國的趙惠連時,她正在備賽,時間有限,我給她寫英文郵件,她則錄了一小時視頻作答。她回憶道,「那時我只是一個初中生,我相信只要我努力,也許等我成為高中生的時候就能打敗她。」趙惠連如願在成為高中生後,也就是 2003 年,在韓國女子國手戰決賽上擊敗了芮乃偉,第二年,她不僅衛冕,還在韓國女子名人戰上繼續奪冠,對手都是芮乃偉。
那時芮乃偉年過四十,在棋盤上經常被十八九歲的年輕女棋手追著跑,下到最後完全沒了自己的思想,「一個趙惠連,一個朴智恩,經常『崩崩』兩下,我還沒贏一盤就被踢下去了。」芮乃偉被輸棋的痛苦包圍,只要一輸棋,當天晚上她就別想睡覺,眼睛一閉,棋盤就出現在腦海中,總要熬到天亮把自己累蒙了才能睡著。
但到了 2005 年,芮乃偉又從趙惠連手中奪回了韓國女子名人戰的冠軍頭銜,並且霸佔了這個頭銜長達七年時間。對趙惠連來說,這意味著一個噩夢的開始:她人生所獲得的 14 個亞軍,都是拜芮乃偉所賜。趙惠連為此痛苦,但毫無辦法,「我甚至找不到任何原因,也找不到任何方法去對抗她,我好多次、好多次都是以半目之差輸給了她,從序盤、中盤、到比賽結束,我都找不到她任何一個弱點…… 我不得不承認她是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棋手,她比我強十倍。」
有一次,芮乃偉在韓國搬了新家,邀請一批記者去家裡吃飯。有記者問,「為什麼你要把亞軍的獎牌放在書架上?」
芮乃偉回答,「所有冠軍獎牌都在儲物間。我下棋時只看著亞軍獎牌。」
苦於找不到戰勝芮乃偉的方法,2005 年,趙惠連進了高麗大學英語系,還自學了日語、西班牙語,考了研究生。趙惠連一邊上學,一邊下棋,想著如何擊敗芮乃偉,直到 2011 年,芮乃偉和江鑄久決定離開待了 12 年多的韓國棋院回中國,夫妻倆邀請了趙惠連和其他韓國女棋手吃了一頓晚飯。得知消息時,趙惠連震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哦不,芮乃偉老師走了,天哪,我打不倒她,她沒有在等我,哦不,我還沒準備好送她回中國。」
今年七月初,已經 35 歲的趙惠連在韓國女子聯賽中贏下了第 50 盤棋,勝率排在她前面的是比她小 11 歲、如今世界女子圍棋第一人崔精,她也體會到了芮乃偉被年輕棋手衝擊的痛苦。就在芮乃偉離開韓國的第二年,她中止了研究生學業,決定專注在職業比賽上。在視頻的最後,她給芮乃偉鞠了一個躬,稱之為「最偉大的老師」,「我將像芮乃偉老師那樣,作為一個職業棋手而活著…… 我終於意識到,沒有圍棋,沒有圍棋裡的朋友,我就活不下去。」
六月的一天中午,江鑄久和芮乃偉在位於上海浦東的家裡設宴,準備招待十二位學生的家長們。去年他們剛搬進這套三層公寓,夫妻倆沒有孩子,整個家只有一間臥室。陽台上還藏著一個十平米左右的榻榻米棋室,一個日本棋墩放在中央。
夫妻倆分工明確。江鑄久負責所有與人打交道的工作,教棋、招待來客、面對媒體。他有令人愉快的氣質,講起學生們的學棋趣事、房子裝修的小插曲、圍棋界一些軼事都能讓在場的人捧腹一笑。芮乃偉則專心下棋,打理家務。為了準備這頓午飯,她提前一天做了一大鍋滷味,雞翅雞腿雞爪等塞滿了兩個冰箱,當天她又炒了好幾個菜,食物鋪滿了拼湊起來的近四平米大餐桌,直到所有人快吃完了,她才坐下扒拉了幾口。
自從不在一線下棋,江鑄久覺得自己一下多出了很多時間,以前他頂多看看電影,現在睡前他則看一季又一季的美劇(疫情時期沒看)。他也希望像芮乃偉那樣繼續在一線下棋,「下棋那個狀態很好,輸了你有你的痛苦,贏了你有你的高興,還有你總是能看到自己能進步一點。」
飯局上,江鑄久總把幾個有望成為職業棋手的學生名字掛在嘴邊。他教的是初學者,學生還在讀小學,家長們只是把圍棋當興趣班來報。遇到好苗子,無論江鑄久怎麼勸,沒有一位家長願意讓孩子走職業圍棋的路。有位從事金融的家長給芮乃偉的各種比賽獎金算過一筆賬,「一年拚死拚活下到芮老師這樣,能弄到五十萬就很不錯。」江鑄久很困惑,「你很難說服人家,(如果)你的才能是下棋,我覺得下棋就很夠了。」
下午三四點,家長們散去,芮乃偉開始收拾,碗盤多到他們家洗碗機得分三四次才能洗完。做了半天飯又接受完採訪的芮乃偉很疲憊,準備回臥室睡一覺,臨上樓前她拎走了桌上的 iPad,今天有柯潔的一盤棋在直播,她打算先看一會兒比賽再睡。
在芮乃偉職業生涯的第 43 年,2017 年,人工智能 AlphGo 三戰三勝了世界排名第一的棋手柯潔,圍棋進入了全新的 AI 時代。圍棋的訓練方式完全變了,幾乎所有棋手每下完一盤棋就會讓 AI 系統 「跑」 一下,計算出每一步的勝率。《東方體育日報》資深記者張曉露解釋道,「以前人跟人一天只可能下四盤棋,那就已經很累了,現在你跟 AI 一天可以下 30 盤棋,但問題是,下完以後你還會去拆去理解它是一種什麼思路嗎?不會了,因為 AI 告訴你下這兒你的效率是 100%,下這兒你的效率是 80%,那麼棋手就去背就好了,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的棋手二十幾歲出現巔峰,到了 27 歲以上開始走下坡路,因為人類記憶力的最高峰就是二十七八。」
為了方便芮乃偉使用 AI 系統,上海圍棋隊專門給她配過一台 5 公斤重、價值好幾萬的帶手拉桿的電腦,去哪兒比賽她都帶著。和年輕棋手相比,芮乃偉確實沒有一天練十個小時的能力,一天練上兩小時就已經是極限了,「再學也沒有用,看著它你腦子不轉。」她面對的不僅是自己水平提高多少的問題,國家隊總教練俞斌說,「AI 的出現對芮老師是更大的挑戰,因為她要面對 AI 訓練出來的少年,這可能會加速她退出競賽的時間。」
但比起競技上的勝與負,讓芮乃偉最感失落的是,有了 AI 之後,棋手們在一起擺棋的時間變少了。她說自己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是在韓國度過的,那時她結束了無棋可下的生活,常在棋院、在家和棋手們一塊擺棋。當時已經開始擔任國家隊教練的俞斌一帶隊到韓國參加比賽就會給芮乃偉打電話,「到你那兒坐坐擺擺棋。」中國隊就住在韓國棋院附近的酒店,離芮乃偉家只有 30 秒路程。一接到俞斌的電話,芮乃偉「開心死了」,她迅速收拾書房,在韓國棋院購置的那張折疊棋桌上擺好棋盤、棋子,再泡上茶水。她喜歡大家擠在一起討論棋的氛圍,棋盤上那些看起來平淡無奇的黑白棋子在她看來充滿了豐富的內容,遇到別人下了一手妙招,那一刻比她自己下出一步好棋還要快樂。
2014 年,吳清源逝世,享年 100 歲。師父逝世的第二天,芮乃偉接受了新華社的採訪,她提到了吳清源 80 歲時依然堅持擺棋 6 小時的習慣,在她無棋可下的那十年裡,她也難以堅持每天擺棋,「吳老師實際上已經隱退了,對他來說沒有比賽在等著他。那他真正和棋是融為一體的,並不是要贏棋或者怎麼樣。棋就是他生活或者說修行的一部分吧…… 我們做不到,但是心嚮往之。」
2013年,芮乃偉和師父吳清源
她和師父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 2013 年 6 月。芮乃偉和江鑄久一塊去日本看望吳清源。99 歲的吳清源身體瘦弱,整個人像陷進了輪椅,話也變得越來越少,但一看到棋盤,他雙眼立即有神起來,眼睛盯著空棋盤,就等著他們擺棋。江鑄久用日語告訴吳清源,「乃偉最近成績不好,她最近棋一直不贏。」吳清源像醒過神來似的,「她怎麼不行了,趕緊擺來瞧瞧。」那盤棋擺上後,吳清源迅速對棋盤上的形勢做了判斷,他告訴芮乃偉,其實她已經優勢了,這樣下是對的。回國後,芮乃偉就奪得了當年建橋杯中國女子公開賽的冠軍。
師父逝世那年的一場世界比賽上,51 歲的芮乃偉對陣 22 歲的韓國女棋手吳政娥,兩人下了一盤足足七個多小時的棋。那是芮乃偉第一次把每方兩小時的比賽下到這個長度。每方兩小時,也就是四個小時後就進入一分鐘走一步的讀秒,在緊張的讀秒時間裡,比賽又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整場比賽裡,芮乃偉只在開始的第一個小時裡給自己泡了一杯紅參茶,但直到比賽結束,那杯茶基本沒有動過。新浪體育記者李新舟當時就在現場,他覺得自己光是在一旁看棋就快看暈了,「其他人都吃晚飯回來觀戰,芮老師似乎融化在棋裡。」
芮乃偉最後贏下了那盤棋。賽後採訪時,臉還漲紅著的芮乃偉一臉茫然地問李新舟,「真的有 7 個小時嗎?」